在中國的綠茶譜系中，江西遂川的狗牯腦，名字也許不算文氣，甚至有點樸拙拗口，但卻是大有來頭的物種，相傳還與愛嘗百草的華夏始祖神農有關。

　　幾千年前，神農帶著一條公狗在羅霄山脈一帶遍嘗百草，積勞成疾又不幸中毒，偶然嘗到南風面一棵茶樹上的葉子才得以解毒。第二年春，遂川湯湖一帶瘟疫橫行，神農立刻帶著愛犬到南風面采摘茶葉救人，不料遇到一頭野豬從山上沖向神農。神農愛犬為護主與野豬展開廝殺，最終野豬斃命，狗也因身負重傷而亡。神農將茶葉熬湯送給人們服用，終于驅散了瘟疫。百姓為感謝救命之恩，懇請神農將其犬葬于湯湖溫泉對岸的黃土崗上，并在其墳頭插上南風面采的茶枝以示紀念。后來，茶枝繁衍成滿山茶樹，黃土崗漸漸變成了公狗頭的形狀，人們就把這座山岡稱作狗牯腦山，山上的茶就叫狗牯腦茶。遂川方言里，狗牯腦就是“公狗頭”。

　　一

　　遂川于東漢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建縣，至今有1800多年歷史。建縣以來，遂川沒有發生過彪炳千秋的歷史事件，也少有讓人耳熟能詳的文臣武將、文人墨客。要說有什么特別出名的物產，好像也很難說起。

　　這有什么關系呢。遂川有了這片名叫狗牯腦的葉子，就足以證明這個地方的靈氣——或者說，這片葉子就是遂川的名角、名產，孕育出狗牯腦的遂川，一點也不比發生過重大歷史事件的地方遜色。

　　位于羅霄山脈中段的遂川為山區縣，全縣80%是山。境內最高峰南風面海拔2120.4米，為江西最高峰。海拔900米以上的山峰遍布遂川全境。全縣森林覆蓋率高達78.5%，四季清泉不絕。特殊的地質條件和地理環境，形成了遂川獨特的自然稟賦。遂川土地肥沃，植被豐茂，全境長年云霧繚繞，是適合茶生長的天然故鄉。特殊地質長出來的狗牯腦茶，茶芽葉嫩，富含氨基酸、咖啡堿、天然芳香質等元素，其香醇沁人心脾，甘甜經久不去，是綠茶中的上品。

　　我是狗牯腦茶的忠實擁躉。一年四季我都喝狗牯腦茶。我偏愛狗牯腦茶的自然清香，以及它翡翠一般毫無雜質的湯色和它歷經沸水卻始終不改形色的品性。

　　因為有了狗牯腦茶，也有了幾千年來遂川人與茶有關的文化與習俗。遂川人見面問安不是問吃了沒，而是問喝茶了沒。上山砍柴、下田干活，必用竹筒帶茶水閑暇時喝。山里女人看到路過的外地人，招呼的不是來家歇腳，而是“進屋喝茶”……遂川的大小圩鎮茶館林立，茶館里常常人滿為患。人們談買賣在茶館，農事籌劃在茶館，調解鄰里糾紛在茶館，相親約見面也在茶館。一座座茶館里，茶氣芬芳，茶水蒸騰。歲月如流，只有這茶，一直在茶杯里翻滾、沉思，仿佛它才是時間的主人。

　　二

　　狗牯腦茶本是野茶，嘉慶年間，它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氏。有遂川木商梁為鎰，水運木材到南京銷售，突遇洪水，木材全部沖失。梁為鎰流落南京，被碧螺春茶傳人楊氏之女收留并結為夫婦。后梁為鎰偕楊氏返回故鄉，在當地的狗牯腦山上，開墾茶園種植，并創造出獨一無二的制茶技術，世代相沿。從此，狗牯腦姓了梁。

　　嘉慶年間梁為鎰的一場出走與歸來，讓狗牯腦茶續上了血脈，就像石頭里蹦出的那只猴子，有了孫悟空的姓與名。

　　狗牯腦茶新型工藝在梁家代代相傳，借助這一工藝，狗牯腦茶走出大山，走出吉安，走出江西，乃至走出中國。它以濃重的遂川鄉音，與世界攀談，并逐漸被世界所接納。1915年，狗牯腦茶遠赴巴拿馬，獲得太平洋國際博覽會金獎。山里的野娃子，由此品嘗到了大海的滋味。

　　我到遂川，在梁為鎰第八代茶人梁華平的家中，看到了一枚木制長條印章。印章上寫：遂川縣湯湖上南鄉狗牯腦石山茶祖傳精制清水發客貨真價實諸君關顧請認本圖書為記梁紀興。字為繁體楷書，并無標點。字的四邊，是工整的云紋裝飾。那是梁家狗牯腦茶的出生證明，也是梁家狗牯腦茶歷史的見證。

　　三

　　到了上世紀20年代末，原本乖順的狗牯腦茶忽然變得奮勇。時代的沸水，激蕩著它們葉脈中的江河。伴隨羅霄山脈的風云激蕩，遂川的狗牯腦茶樹也開始有了革命的訴求，每一片茶葉，都有了成為子彈的欲望。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在遂川最先提出，第一個縣工農兵政府在遂川建立，第一個紅色圩場也在遂川創建……不少茶客就這樣離開了茶座，加入革命的隊伍中，不少狗牯腦茶就這樣悄悄上了不遠的井岡山，成為治療傷員的藥物和為戰士紓困解乏的軍資。那些年，遂川的老茶館心里最清楚：所有茶杯里的茶翻滾得格外厲害，茶水即使許久不續也滾燙得很。

　　幾十年后，和平的號角吹遍了遂川的每一寸土地，滿山的茶園又恢復了寧靜與祥和。再后來，經濟建設加速，城市發展日新月異，年輕人都去了遠方的大城市，就像一片片山區的茶，開始在異鄉的沸水中翻騰。

　　遂川的茶館在日益減少，可老人們去茶館的熱情依然不減。他們是狗牯腦的茶香養大的一代人。那茶就是他們的胎記，他們的命數。一天不喝，他們就感覺自己失去了靈魂。歲月寒涼，而一杯從小喝到大的茶，是撫慰精神、溫暖身體的最好伙伴。

　　四

　　借著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古老的狗牯腦成了當今的網紅。遂川全境共有20多萬畝茶園，年產量達8000噸，年產值超20億元。全國各大城市設立了100多家狗牯腦品牌連鎖店，并且把店開到了俄羅斯的莫斯科和格魯吉亞的第比利斯。遂川全縣有10余萬人從事與茶有關的工作，而在狗牯腦茶生產的核心區域湯湖鎮，98%村民的生計跟茶有關。

　　過了那么多年，從遠古走來的狗牯腦茶，其神力一點也沒有消失。它從來就知冷知熱，并且一直被神農化身附體，從來沒有忘記過為民眾紓困解難的責任。

　　走進湯湖正是初冬黃昏，天空晴朗無云，空氣中充滿了草木的清香。四周青山如抱，近處的茶林有如琴譜。有一座山的山頂突兀地立著一塊巨石，正是哮天犬的樣子，耳朵和鼻子的輪廓都清晰可見。這就是傳說中的狗牯腦了。這樣一只狗，從史前開始化身為山，守護著這一方茶園，這一縷茶香，至今依然不去，為的是證明這塊地方的靈性。

　　正想著，我看到月亮升起來了，在山腰，在樹梢。那月亮如此之近，月亮中的草木樓宇都似乎清晰可見，仿佛只要爬上山間就可把它摟住，對它喊上一聲它就會有回應。那月亮如此之大，它慢慢上升，可到了山頭巖石處就暫時停了下來，一副與哮天犬拉著家常的樣子。天地間月輝閃耀，整個湯湖鎮仿佛銀鑄的一樣——或者是，就像泡在月光里一樣。

　　沐浴在月光中，頓時覺得時光在折疊，模糊了古今，自己的體重在變輕，欲念在消逝，最終仿如一片茶，在那月光里任意漂浮。